5 我上面从宏观角度谈论了导致移民现象产生的社会原因,然而促使已经移民和决定移民的人之所以做出逃离决定的,还有很多绝对个人化的原因,有一些原因甚至是无法摆到桌面上来的,因此,我们更应当注意到这一点,然而本篇主要探讨的不是这个问题,所以我只粗略地提一下。 从目前来看,移民群体大致上可以分为精英、富人和官员三类人员,他们做出移民选择的个体原因有很大的不同。 第一类:精英的逃离 这里说的精英,大部分是海外留学人员,也有从事社会科学理论和自然科学研究的高级人才,这部分人是一个国家最健康、最富有活力的血液,他们的流失给国家肌体造成的健康问题,怎么想都不为过。除了我上面列举的数字之外,200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发表《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称,“在成为世界上最大移民输出国的同时,中国流失的精英数量也居世界之首”。2010年6月11日,《环球》杂志的一个网络调查结果显示,在7000余名受调查者中,有移民意向的高达88.2%。这么多被称之为国家栋梁的精英,为什么要逃离自己的祖国? 学者崔卫平先生认为,精英们之所以想走出去,最主要原因是他们在国内活得“身不由己”。她解释说,那些能够移民的精英都是有一定经济条件的人,然而这并不能让他们真正挺直腰杆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人做事。这个社会的很多人,包括在别人看来是有地位有保障的人,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不自由的,是身不由己的。人不仅需要免于“被干涉”,免于突然有一天拆到你的房子,免于被改造思想,他同时还需要免于被支配,免于被别人捏在手里,免于对他人诚惶诚恐,这样才谈得上有尊严。 然而,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支点的社会,在这样一个权力位置决定一切价值的社会,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逆向淘汰”、“人身依附”等丑陋现象的社会,一个正派人是很难保持直立的,当你不得不对权力弯下腰来的时候,你还谈得上尊严吗?连尊严都没有了,你所珍视的自我又能保持多久呢?当你具备条件摆脱这一切困顿,让自己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能够实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你当然要摆脱,你甚至可以不顾身家性命去摆脱,于是,移民国外成为了你的唯一选择。 我相信,当这些精英离开祖国,踏上陌生国家土地的时候,他们一定是伤感的,他们知道是何种力量把它们驱赶到了这个地方。现在这种力量仍旧在祖国的大地上野蛮横行,无数出类拔萃的人仍旧在被摧残和折磨,而那些蝇营狗苟之徒却正在为登上了权力的殿堂弹冠相庆,正在进一步麇集为逼迫精英逃离祖国的野蛮力量,他们层出不穷,这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戏剧。 第二类,富人的逃离 有专家谴责为富者不仁,认为富人选择移民海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资本对利润的追逐,这位专家就像余秋雨大师含泪劝告灾民那样劝告富人说:“投资有风险,你的财富到了国外很可能会化为乌有……”我觉得专家很可笑。有没有风险,那些在血与火的打拼中奋斗几十年的人不比你清楚?用得着你这种小儿科的劝告吗?我们退后一步说,即使是风险,国内真的一定比国外安全吗?在一个信誓旦旦宣称“绝不”搞私有制的国家,在一个什么人拍拍脑袋就可以决定整个行业“国进民退”(例如煤炭)的国家,财产能是安全的吗?因此,我认为躲避财富风险(这是与投资风险是有区别的两回事)才是富人逃离的最主要缘由,这个缘由之所以掩盖在人们的种种议论之下,是因为你若想就这个话题往深挖掘,一定会碰到许多不便言说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有政治风险的,因此,人们只好打哈哈,说能说的东西。 能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据说富人之所以选择移民海外主要出于三方面考虑:一、对新鲜空气的需要;二、对食品安全的需要;三、对优质教育的需要。这三种需要恰恰对应着中国的三大痼疾:严重的空气污染、举国的食品安全问题以及失败的教育体制。这种考虑合理还是不合理?这要两说。 从常理上说是合理的,谁愿意成天呆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呢?谁愿意成天吞咽有毒食品呢?谁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教育弄得神经兮兮、只知道党和国家的利益、不懂得也不会主张个人权利的傻子呢?在国外,空气不好、食品不安全你可以走到大街上去游行、示威,要求政府下台,在这里你朝谁去说呢?你也想上街吗?小样儿,先把你丫抓起来!在国外,孩子至少可以保持智力基本正常,正常地看自己和看世界,不至于被意识形态教育弄得成天说假话,说话咧咧咧,既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不知道他人是谁,六亲不认,连爹妈都不认,就认得钱和权。 然而我对富人移民并不全是同情。30多年来,中国施行的是一种缺失政治改革的权力主导型的经济改革,这种改革必然会在创造“经济奇迹”的同时制造许许多多幽深莫测的“经济黑洞”,这种经济黑洞,用形象化语言说,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权力和资本疯狂交媾之后生下的一个一个怪胎。有人用“富人原罪说”来解释这种现象,意思是富人带着这种权力和资本交媾的“原罪”。尽管也有靠才智赚干净钱的富人,但是,绝对不能小觑带有“原罪”的人的数量,绝度不能忽略这些人选择逃离时内心深处避罪或者脱罪的心理。 第三类,官员的逃离 这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一种逃离。 长期在海上冒险的海员都知道,当一艘船即将遭遇海难时,平时很难看到的老鼠首先会激动起来,拖家带口地跑到甲板上,躲进轮机舱,爬上桅杆,有的干脆绝望地大喊一声:“去他妈的!反正是个死!我去也!”跳到海里去了。这种现象很难得到科学的解释,只能认为,船上的老鼠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能力,它们之所以拖家带口没命地逃奔,只是因为它们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生物界的这种异象,在地震发生之前也会出现。我听一个朋友讲,唐山大地震发生之前,有一家人要出远门,养了十多年的大黑狗突然泪涟涟地对主人说:“唉!真舍不得你们呀!”结果地震发生的时候,守候在家里的大黑狗就被砸死了,主人信誓旦旦地认为,大黑狗一定事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尽管避罪和脱罪也是官员逃离的重要原因,但我认为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们比所有社会人群都预先感知到了这个社会潜藏着巨大危险,预感到了船将要沉没,就像那些爬上桅杆的老鼠一样,想在船沉没之前为自己找一条生路,这种现象曾经大规模发生在上个世界九十年代苏联巨变之前的苏联政治官员高层。 现在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现象,官位越高的人越怀疑“红旗还能打多久”,我一个职位很高的朋友曾经郑重地向我伸出一根手指,神情严肃地强调说:“陈行之,我告诉你,用不了多久了,很快了!” 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这位朋友也赶了潮流,早早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美国,所谓“裸官”者也。 不幸的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是无法逃离的,而无法逃离的人群却又必须无条件接受已经逃离或正准备逃离的人群的统领,今天学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明天讨论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与此同时你又在不断遭受着他们的精神剥夺和物质劫掠,还不允许你表达不满,非得让你说你活得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幸福,不这样做就动用国家机器治你,这才是最要命的。 6 依据社会学观点,所有人类个体都从属于一个有组织的社会共同体,而人的本性就建立在他与这个共同体的社会互动以及他与其他成员的社会关系之中,也就是说,只有把个体的人放到整体之中,他的行为才能够得到理解,而整体的意义恰恰又隐含在无数个体的行为选择之中。 中国大规模移民潮既是个体人的“逃离”,又是整体社会的“运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人的“逃离”和社会的“运动”是一种正常的社会过程,正是在这种互动过程中,才构建出作为个体的人性和作为整体的社会性。有了这个认识基点上,那么,任何个体行为就都变得可以理解了,任何社会驱动也就都可以找到动力源了。 前些日子我去美国,发现一些已经移民到美国的台湾人正在准备放弃绿卡,重新返回台湾,仔细了解,发现他们这样做出于两种理由:一是台湾的社会福利最近几年正在好起来,有的地方甚至优于美国;二是两岸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在减少。你看,就是这样两个如此简单的理由,就导致了一部分人群做出新的选择,在社会过程中显示出新的气象。 试想,如果中国大陆也接受了自由、民主的普世价值,不再因为“特色”而让人提心吊胆,人民不再被权力和资本掠夺,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不再破坏人的内心安宁,教育还原于教育本身,环境不再被污染,食品不再是“毒品”,谁还会愿意背井离乡逃离家园呢?谁还会到外边去寄人篱下呢? 问题在于,那种迫使人不得不逃离的力量是不会这样想的,那个身上刺了青龙的家伙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把水池子让出来的,于是,能够逃离的继续逃离,不能逃离的继续忍受敲打,流血满面也就流血满面了,把你按在水里淹死也就淹死了,你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我们的宿命。 |